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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庭偶记?

浏览次数:1362|时间:2024-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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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5-12张壮壮zy
张承志《闲庭偶记》
1鲜 花 的 废 墟
科尔多瓦,我多想写上这么一个题目:科尔多瓦时代。因为惟有它,惟独说它是一个大时
代,没有一丝夸张。
可是此刻看见的,只是普通的一座城市。它只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城市。有古迹,更有高楼
大厦,和别处不一样,但也差不多。
鼓动我去描写的,是读来的激动消息。从书上,或从考古的遗址。但记录和残存的古代,
与视野里的现实风马牛不相及。就像我们已经寻不见开封还有什么《清明上河图》的碎片
;就像我们即将看不到古北京甚至喀什噶尔的十九世纪的市街——在科尔多瓦逗留久了以
后,我便陷入了怀疑论:究竟什么是历史?究竟存在过历史吗?历史就是历史资料吗?
尽管有遗址:堆砌的残块,重彩的拱门。经过实证的劳作,在考据和发掘之后它已被确认
——难道它就可以顶替鲜活的历史吗?
科尔多瓦时代…… 你真的曾经存在吗?
不仅被怀疑攫住不得挣脱,我甚至落水于幻觉的深潭,已是没顶,还在下沉。
上篇
顺着黄锈斑斑的罗马石桥,走到尽头便是老城入口。如桥头堡一般,这儿也矗立着一座罗
马式的凯旋门。我停下来,背后是瓜达尔基维尔的粼粼细流,前方便是古城科尔多瓦。
凯旋门残破不堪,青色的基座,与石质黄软的罗马桥不像是一种石头。它似乎从远处运来
,但估计也在阿拉伯时期被大加修缮。资料上说,它和La Mezquita(清真寺)并列,是
科尔多瓦的装饰和骄傲之一。
冬日的下午,汽车如水不停歇地穿过桥面。这种故意让公交车通过古桥、使罕见的文物逐
日磨损的安排,惹人怀疑当局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一个独行的游客躲避着汽车,站在凹
入的半圆桥栏里。他眺望瓜达尔基维尔河,没有与我搭讪。那人披一件黑红两色的摩尔袍
子,远远地形单影只。好像科尔多瓦古迹招人做深省状;到了这儿,人就突然像中了魔症
,陷入沉思。
老城保存着安达卢时代的、密巷如同蛛网的布局——当人们兴致盎然地说道科尔多瓦时,
没有谁指的是新市区,所谓科尔多瓦即是老城。
和西班牙所有的城市一样,这座大名鼎鼎的城市有个中心(centro),攒尖的小巷簇抱着
一座主教堂。须知,这是能在西班牙排位前五名的一座主教堂,居民们称它做拉·麦兹基
塔,关于它的话后面再说。这儿是全城的绝对中心,密密的巷子如溪流,汇入它如汇入中
心的大湖,而这个湖的出口,西罗马桥通向外界。
心里有些焦急。没有奇遇也没有抵达盼望的深处。没有如西海固那样的特殊遭遇,没有碰
上钥匙般的人。增加了许多数不清的知识,但没有大的惊喜和发现。而出发之前,事先读
过的两大古迹,它们是科尔多瓦城的两座镇城之宝——其中一个罗马桥,已经走过了。
这座桥最初是罗马时代的遗物,后来在伊斯兰时代大加扩建,一共有十七个孔。桥身扭着
幽雅的弧,锈石黄斑累累。
说几句离题的话。自从那天在瓜达尔基维尔河上看到了这条美好的桥身弧线以后,我就开
始回味中国的元代石桥。虽然还没有抽出时间,访问几位专家、仔细查些资料——但我猜
,马可·波罗看到的元朝,一定曾大受罗马建筑艺术的濡染。所以,比如浙江余姚的元代
石桥,还有北京通州的八里桥——就与西班牙的罗马桥似曾相识。它们都用优质的石头砌
筑,也都有这种不易解释的、异样的弧线——我想闻名天下的卢沟桥也不会差的太多:它
也应该是这种流脉的一个产儿。也许谁会说,它的桥身弧线拖曳的有所不同,但那正是罗
马石桥的迷人之处。桥身随着河宽随意扭转、加长或改变坡度,兼之石筑的质感,使它们
有股说不出的韵味。
大石桥,引导着参拜者走向科尔多瓦的入口。它跨过安达卢西亚著名的瓜达尔基维尔河,
加西亚·洛尔卡有这样的诗句:“为了帆蓬的船队,塞维利亚有一条路”。他说的是一条
水路,瓜达尔基维尔河。这条河对西班牙变成一个殖民帝国意义重大,它先作为内河通向
塞维利亚,再从那个港口通向大西洋。
瓜达尔基维尔(Guadaiquivir)这个名字来自阿拉伯语Al—Wadi al—Kadir,意即大山涧
或大河。
——这个语言例子,可以做一个科尔多瓦的开头。它能引着人从桥头开始,遍数涂天敷地
的阿拉伯语借词。而词汇和语言,它们是一个爬上语言文化的脚手架。
我很喜欢这种“问词儿”的学习,它打开着一个又一个新鲜的领域。没准儿,若想究明达
安达卢斯的历史——借助语言,倒是比相信记载或发掘遗址,显得更扎实和更富实证。西
班牙语被那个时代濡染浸透,居然有超过百分之十的阿拉伯语借词。谁要是有决心穷究每
一个词类,对关键词概括的每一个领域都深挖细品——他一定会一次次为文明的奇迹叹息
,会一次次在新的天方夜谭里沉醉。
专家们的大部头总结说:在今天,西班牙木匠的行话,大都是阿拉伯语。至于各种彩色瓷
砖(眼下西班牙的高级瓷砖,正在北京的家居装修市场占着最显赫的位置)——乃是阿拉
伯的文化遗产。资料中说:彩色瓷砖,在西班牙语中叫做azulejo,而形成它语源的阿拉伯
语是al—zulayji,在现代的收藏家看来,西班牙穆斯林的光瓷,仅次于中国瓷器。
还有海军军语和国际海洋通用语:英语中的admiral(西班牙语中的almirante),海军上将
,来自阿拉伯语amir,长官。Aresnal,兵工厂,来自阿拉伯语dar al—sinah,工厂。C
adle,海底电缆,来自阿拉伯语hadl,绳子——不胜枚举,个个词都提示着阿拉伯昔日的
制海权。
至于音乐术语领域,更是展示阿拉伯人贡献的殿堂。琵琶。Al—ud,经西班牙语laud,变为
英语lute。三弦,rabab,经西语rabel,变为英语rebec或者ribibe,无疑它也是维吾尔
双弦乐器热瓦甫的来源。由穆斯林传入欧洲的乐器,还有在当今的摩登时代最走俏的吉他
——这个词原为希腊语,经阿拉伯语的qitarah,变成了西语guitarra,再成为英语的gu
itar。此外,诸如号角、铜鼓、竖琴,例子数不胜数,都是常见乐器和常用名称,所以更
使人感慨闻所未闻、更给人振聋发聩的惊叹。一个个着迷地排列着,我简直觉得,滔滔而
来的语言学证据,简直是在建构一个令人头晕的神话世界!……
沉湎于语言是最引人入胜的,但是纠缠于语言又最使人疲惫。
这种想着心事、满脑子都是借词、音位、词语背后的文化,念念叨叨如在梦游的办法,真
是不能推荐。我很快就走累了,时时寻地方坐下歇一会儿。
远处是陌生的新城区,高楼林立。远处能看见一些参差的屋顶和高出众楼平顶的那座主教
堂——拉·麦兹基塔。它是语言旅行中最有趣的一站,虽然它并不属于借词范畴:它是天
主教的“主教堂”,但人们却称它拉·麦兹基塔。而拉·麦兹基塔就是la mezquita,清
真寺。一听就知道,它只是阿拉伯语的母形(masjid)稍稍变了一点音。这是一个阿拉伯
语的最常见词。
我坐在桥头,偷窃一眼背后,那个黑红袍子的独行人已经不见了,河水空寂地流着。它是
梅里美小说中,考古学家初逢吉普赛女郎的大河,而我在这儿只遇见一个不说话的摩尔。
大寺雄踞背后,它是科尔多瓦第一号镇城之宝——强人所难的科尔多瓦,又把人从语言一
把扯到了建筑学跟前。
现在最早的和最壮丽的一件古迹,是科尔多瓦清真大寺。……一千二百九十三根柱子,像
真实的森林一样,支撑着清真寺的房顶。每个枝形灯架上点一千支蜡烛,最小的灯架上,
点十二支蜡烛。……它今天通俗的名称是拉·麦兹基塔,这显然是阿拉伯语masjid(清真
寺)的讹误。
马蹄形的弓架结构,成了西方穆斯林建筑的特点。这种式样,在西方以摩尔式弓架结构著
称,无疑在阿拉伯人征服之前已经存在于西班牙;但是西班牙的穆斯林,特别是科尔多瓦
的穆斯林把这种式样用于建筑和装饰,并推而广之。阿拉伯人的科尔多瓦还有一件新颖的
贡献,就是以交叉的弓架结构和可见的、交叉弯梁为基础的圆顶体系。几乎定规地采用马
蹄形弓架结构和圆顶,在穆代哈尔人手中,这种融合的艺术达到了很完美的程度,而且变
成了西班牙的民族风格。
我掂量着它的身架线条。
政权易手之后,以前四面八方一共十九个随意进出的门被封闭,以至被日本作家讽刺说,
顶破了波折美丽的、黄琉璃瓦屋顶的主教堂尖塔,是一个建筑的“瘤子”。而它的堵死了
十九个门的外观,如一座监狱。想着这些我独自笑了,也许日本人对美的和谐太敏感。我
有石头至上的倾向,它通体都是一种软质的、棱角磨淡、印着水漶的黄石头,这使得建筑
望上去异常雄壮。当然,对挑剔的完美主义眼睛来说,捅漏朴素的瓦顶的尖塔、堵死十九
个门的外墙——添加的蛇足使得它不太难看;但它依然是一座使人凝神屏息的伟大建筑。
在中国,我暗自猜度着,大概唯泉州的一座花岗岩圣女寺,勉强能与它相提并论。
今天我不进去。要在准备饱满的时候,再正式迈入门槛。我不想飞蛾投火一般,刚到了这
座城市,就径直投向这座大寺。我望着它,估算着已知的消息分量。我甚至打听好了:可
以利用周日天主教的弥撒之际,混入大门省下票钱。我还知道一千二百九十三根著名的柱
子已被砍伐删消,如今剩下不足九百根。
我把视线从大寺的影子挪开。双腿先是疲乏,此刻已麻木了。老城里悄悄涂上了一抹暮色
。我得抓紧时间,随便先找个地方看看。
正是疲惫得只想坐下的时候,听到了一股流水般潺潺的音乐。我敏感地察觉它似是某种穆
斯林音乐——于是寻着声音,到了一个院落。
门上写着:阿尔·安达卢斯之家(La Casa de al—Andalus)。我心中一喜。在今天,不
用安达卢西亚一词,而使用术语“安达卢斯”的人,除了几个学究之外,大都是穆斯林的
同伙。
推开一扇幽幽洞门。
微乎其微的音乐,忽蓝又黄的灯光。这是一个专题解说安达卢斯的袖珍博物馆。它精致无
比,但人影寥疏。可能是昔日太璀璨了,反衬得现实孤寂单调。我有些冷,漫步到一个角
落。
一块灯箱上亮着:造纸术的传播。这个题目与中国有关,我想。四周有一些画,酷似南阳
画像砖的拓片。我的耳边娓娓传来翻译,我听着,觉得这儿的说明文字用语特别,叙述幽
雅——断续听着像一篇精致的散文,它不是博物馆人员的手笔。看来,我撞进了一个等着
我的好地方。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所小小的博物馆,是大名鼎鼎的前法国共产党中央委员、改宗伊斯兰
教的著名欧洲理论家罗歇·加罗迪与他的巴勒斯坦妻子共同建立的。
没准儿断续出没在耳际的、关于造纸术传播问题的说明,原文就是加罗迪的作品。他是我
非常尊敬的一个人物。因为作为职业作家我深知,赢得些许世论骚动、给予文坛若干影响
不足为道。作家最难达到的成就,是给人以彻底的震撼。这种震撼使人原有的根基坍塌,
给人生以新鲜的道路。被我喜欢的、重视的、留意的作家很多,但都不是震撼。使我感到
震撼的知识分子,他是一个。
关于加罗迪在科尔多瓦对人类大同的呼吁,关于他对遥远的安达卢斯时代的三文化融汇(
他还在罗马桥的桥头堡里,办了一个伊斯兰、基督、犹太教三文化展览)的介绍,以及这
个沉重的理想,应该是一个更大的题目。那一天吸引我的是一个与中国有关的小题目:造
纸术的传播。
——幽暗中亮着的说明牌上写道:公元150年,中国的蔡伦发明了造纸术。十二世纪中叶
,造纸术从摩洛哥传入安达卢斯。科尔多瓦附近的某个小镇,建造了欧洲第一个造纸中心
。最后,造纸术经西班牙先传进法国,随后传遍了欧洲。
途径是经由安达卢斯,而不是经由别的地方。并非如一些不负责任的书籍所言,是十字军
带回了造纸术。
回国后我读了一点高仙芝和怛拉斯会战的史料。由于脑子里已经有了安达卢斯,我对唐朝
的这次远征,头一次有了自己的感觉。怛拉斯,是唐代中国与阿拉伯——这两支文明划定
势力范围、互相射住阵脚的一次决战。既然战役以唐军的惨败告终,于是中亚就跨入了伊
斯兰化的进程。
没想到——纸,在这场大仗中扮演了比高仙芝更重要的角色。怛拉斯战败的唐军战俘中,
有一些造纸的工匠。他们跟着阿拉伯军,后来定居于撒马尔罕。
不久以后,撒马尔罕成了一个造纸作坊的重镇。穆斯林的中亚,也成了传递造纸术的广袤
内陆之桥。随着穆斯林的人群,纸张和造纸术向着西方流动。白白的纸,薄薄的纸,奇异
的纸,出现在大马士革和巴格达的城堡。它并不止步,向着更远的西方,顺着马格里布的
海岸,越过海峡登陆安达卢斯,当然,也没有对欧洲吝啬——东方的造纸术造福于整个世
界。
科尔多瓦的东边,有一个叫Shatibah(即Jativa,哈蒂瓦)的地方,它就是十二世纪的造纸
作坊。我想去那儿玩一回,可是没能如愿。仅仅在郊外的麦地那、扎哈拉,就耗尽了余下
的时间!
出了安达卢斯之家,刚刚推门低头迈出门槛,突然看见前面黑红一闪,那个独行人正离开
这里。我想,原来他也是来这儿参观了,他肯定是个摩尔。猛地一队摩托撕心裂肺地嚎叫
着擦身而过。轰鸣震颤在心头,好一阵不能消去。
我们又溜溜达达起来。试运气一般,在老城寻找古迹。
大学在哪儿?应该有一座著名的科尔多瓦大学。顺着人们的指点,我们打听着,转进了白
粉涂过的小巷。一直走到尽头,白墙上有一个小小的木牌:怎么看也不像大学招牌,但又
隐约有大学这个字。我们不死心,敲开邻居的门打听。邻居搔搔头说:是的,有时候这儿
有几个摩洛哥人出出进进。也许这个小院子,虽然牌子上写着大学,其实是他们办的学校
?我争辩说:不,我寻找的科尔多瓦大学非常巨大!在大学的门口,有几个石狮子在守护
着。
——当时,科尔多瓦与君士坦丁堡巴格达齐名,是世界三大文化中心之一。科尔多瓦大学
里,除教义学系和法律学系外,还有天文学系、数学系和医学系。注册学生几千人,这所
大学的毕业生,获得挣钱最多的官职。……
我问:您知道吗?那石头狮子在哪里?
人们惊诧地回答:你问莱昂省?那在北方。而这里是安达卢西亚!
我闭上了嘴。莱昂(Leon)的含义也是狮子。
我感到了面前现实的冷峻。显然,在今天的安达卢西亚,那几头守卫大学校门的石狮子子
虚乌有,已成荒诞。
但是记载如同《史记》一样权威。不仅那几头勾人幻想的狮子不是虚构,“大学门口的铭
文是这样的:世界的支柱只有四根:哲人的学问,伟人的公道,善人的祈祷,勇士的功劳
”。难道一切都已化为泡沫了么?
离开那条小巷,我累了,不愿再去郊外的大学区考古和寻觅。
愈是著名的大学者,就愈在他们的著作中连篇累牍地强调:科尔多瓦久负盛名,科尔多瓦
享有国际声誉,科尔多瓦让整个欧洲惊叹,科尔多瓦在中世纪高举这文明的火炬。在那所
我找不到的大学里,课程包括教义学、法律学、医学、化学、哲学和天文学。伊比利亚半
岛和其他国家的基督徒和穆斯林的学生,都像鸟儿一样投奔到这里。它可能还保持这经学
院的模式,但是时代使它不可遏止地学科繁盛。国王扩大校舍,特意用铅笔引来泉水,用
拜占庭工匠的细木镶嵌装修内壁。国王还出高俸从东方聘请教授,其中有享有盛名的历史
学家、文学家和语言学家,并不限于宗教学者。大学里经常举行公共集会,朗诵诗篇,学
术讲演……
也许该停顿一下,梳理一下可能混乱的概念——
科尔多瓦:古代和现代的城市名,八至十一世纪在伊比利亚半岛建立的倭马亚系伊斯兰王
朝的首都。
安达卢斯:阿拉伯人对穆斯林占领的西班牙的称呼。但这个含糊的地理概念的范围,比今
天的西班牙要大的多,它不仅完全包括了半岛西缘的葡萄牙,而且时时囊括摩洛哥之马拉
喀什以北土地。
安大卢西亚:西班牙南部大省区,几乎全境都在昔日安达卢斯包含之内。
摩尔:中世纪欧洲尤其西班牙对来自北非的阿拉伯或柏柏尔人穆斯林的称呼。这个称呼多
少含义蔑视的味道。
哈里发:阿拉伯语的一个主要含义是继承者。用以八世纪以降之伊斯兰世界时,意指先知
穆罕默德的继承者,即世俗世界的国王。这个词用于世界东部时,词义延伸为圣职的或门
派的传人、徒弟、学生。
图书馆和大学是一对双胞胎。每逢盛事,它们就会结对兴盛。科尔多瓦的皇家图书馆是在
九世纪创建的,到了著名的国王阿布杜·拉赫曼三世时期,它被大规模地扩大。而后来的
哈克木二世则更是一位爱书家——他派遣的索书使,竟然一直远走亚历山大、大马士革和
巴格达,遍访市肆,搜求善本。费尽心思搜罗的书籍,据说达四十万册之多,其中有大量
诗集,而且多尽图书馆库存。如此国君捐赠私藏,自然科尔多瓦图书馆驰名天下。科尔多
瓦的书籍市场在西班牙首屈一指,甚至有了这种说法——当某一位学者死了,而败家子后
代盘算着变卖他的藏书时,书一定要运到科尔多瓦去,才能找到买主。
可以想像的是:蔚然的读书之风一定会导致国民文化的水涨船高;而不可想象的是——不
少研究者断定:在当时的安达卢西亚,几乎没有文盲。
他们还补充说:一些私人,包括妇女,都各有自己所珍藏的图书。我猜他们藏的多半该是
文学书,特别是诗集。诗的热烈流行,是又一个迷人的科尔多瓦传说。听说,阿拉伯语是
一种特别的、有着诗的魔性的语言;凡是沾了它的熏陶的民族,从少女到老翁人人都爱作
诗。
我觉得这个观察极具灵感,因为我们的维吾尔兄弟就是这样——至今自治区的维族主席到
了节日,都要在《新疆日报》的头版发表一首颂扬盛世的柔巴依。原因很简单:维吾尔语
也经历过被阿拉伯语洗练的阶段。
这个关于阿拉伯的语言诗性的说法,在安达卢斯更有过宏观的证明——王朝的代代君主,
无一不是诗人。宫廷里豢养着桂冠诗人,随国王出征和消闲,随时准备吟出国王出题的下
联,一如我国的主流作家。
(当然,风流演化新类,摩尔国王-角在今天往往衍变为西方的“汉学家”;而应对的角
色,也进化为——先猜透了手握话语大权老外之下联、再丝丝入扣地先抛出上联的,做异
类状的作家或精英。)
科尔多瓦有一个鲜花小巷,都说它是犹太区。卖旅游纪念品的小店铺一座挨着一座。当年
的科尔多瓦,不仅是受歧视的犹太人的投奔处,而且是他们发挥才智的大舞台。我想找谁
聊一聊,但是人们都各忙各的。一个小伙子(他可长的不像犹太人),正在给吉他调弦。
人家要弹唱挣钱,而我没有这份宽裕。那么怎能追着人问——这犹太区究竟是古代的还是
现在的?听说西伯来语法的术语是从阿拉伯语法翻译过来的?你知道吗,书上说穆斯林的
西班牙是西伯来语法的诞生地?……
毫无办法。交流的时机,不惠及于我。
刚出了小巷,便猛地栽进汽车的轰鸣。摩托,堵车,闹嚷浅薄的现代市区。薄暮中能看见
那刺破朴素瓦顶的教堂尖塔,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你难道能变成一个警察,拉住一辆发出恐怖噪音的摩托?你难道能先骂那野小伙子是一头
毛驴,然后问他是否知道拉封丹的毛驴?他当然不知道,他只知道美国电影。最后罚他站
在路口,用阿拉伯语背诵可爱的寓言《凯利莱和迪木奈》?它曾被阿方索十世命令译成西
班牙语,后来经过拉丁语、波斯语辗转译成法语。它就是大名鼎鼎的拉封丹寓言,包括那
著名毛驴的原型。……
——在风雪交加的严冬,我吃不吃这些香甜的、仅有的甘草呢?
不吃它我太饿了,不吃它我会饿死的。
若吃它草就不够了,没有了草会发生饥荒,我会饿死的。
甘草啊,不吃你我会饿死,没有了你我也会饿死。我究竟是吃你呢,还是储存这你不吃?
哪怕你是嗟来之食,哪怕你是盗泉周粟,若不吃了你,我就饿死了。人若是饿死为鬼,还
有什么清洁和文学!
不,甘草,我要对你坚壁深坑,以备荒乱。你看大凶之兆比比皆是,人如牲畜人互相食的
末世已经逼近。到那时,能存剩残活的,一定就是储存了甘草的。
啊,愁死我了,吃,还是饿着?是饿死,还是吃掉?我左转右摇,头晕脑涨,两堆甘草旋
转着变成了一堆,而继续左顾右盼,甘草又渐渐化作左右两堆光影,旋转如飞,呜呜尖鸣
,如火星的环带,人陀螺的花纹。
这个思路传达了拉封丹以后,固定在了驴子的选择这一命题之上。
我想这个寓言对中国人不具备讽谏的意义。因为在饿字当头时,中国人不会犹豫太久。不
管是为道德,为爱情,还是为祖国。他们一般说来是吃了再说主义者,没有食生活的禁忌

大概我只在儿童时代接触过拉封丹寓言。所以,在科尔多瓦,在大寺的外墙之外,靠着瓜
达尔基维尔的河岸琢磨古老的寓言,是有趣的。
——说不定,它的阿拉伯语原本里,那头驴子并非选择于两堆甘草之间,也没有对一堆甘
草唏嘘不已。它可能独自一个离开了,扔下了草,消失得无影无踪。无疑在那个凶年,它
这么做就是选择死。但恰恰为这样的行为,才能给世界续写新的寓言。它让人猜测因果,
让人吮咂含义,让人倾听遗言。我想那才是穆斯林的思路,因为那才像他们的行为。
眼前只是现实,不是歉收的凶年,也没有甘草和驴子。只有热乎乎涌来的声浪,只有不好
也不坏的现代科尔多瓦。只有制造噪音的狺狺摩托,只有冲毁道路的泛滥车流,只有楼、
车、人,只有噪音、疲乏、心烦。不仅不存在拉封丹和他的驴子,而且什么都不复存在,
什么都看不见了。
三绕两转,又回到了大寺前面。阴暗的街上,参差亮了几盏橙黄的灯。我不想就这么进去
。我舍不得就这么一进了事。站在外面,隔着大门的铁栅栏,我远远瞧着里面的橘树园。
不,不必急着进去,我想。
我围绕着大寺慢慢踱步——我喜欢用“大寺”称呼它。傅雷译梅里卡《卡尔曼》,言及这
座名刹的敲钟人时,用的就是“大寺司铎”一语。那么我也选择暧昧,不明言它的宗教所
属。
橘树园是它的外庭,一张入门券要六个半欧元。我犹豫了一阵后决定:到最后离开科尔多
瓦之前,再正式参观大寺。
在那个日子之前,我还能在这个——看一眼满地古迹、看两眼巨细皆无的历史名城,独念
着资料的咒语,躲闪着汽车和摩托,寻寻觅觅地再走些角落。
妇女的文化风貌,往往是文明和社会精神的尺度。安达卢斯层出不穷的著名风流女性,使
后人艳羡和惊叹。比如1087年辞世而去的、才貌双全的女诗人韦拉黛,是科尔多瓦的公主
。她在家里建立了后世望尘莫及的最高诗歌沙龙。大臣和文学家为了争夺她的爱情,或者
攻城拔地,或者一卷留名。史家说,就在她的前后,追随着这种阿拉伯的风习,讴歌美丽
妇女的诗歌潮流,浸漫了西南欧洲的文化土壤。那个潮流再也没有终止。直至今日,虽然
值得讴歌的美人愈来愈少了,但“赞美”,依然是文学大河的一道主流。
就这样,书籍和诗歌,它们不但作为人们求知和抒发的手段被传习,而且居然演变为社会
的时髦,成了宝贵的时代风尚。诗是时代放飞的鸽子。诗在那个时代滑翔;一本大著的结
论是诗,一过兴亡的告诫是诗。惟有诗的含蓄和内力,能包容人们企图倾诉的东西。惟它
的暗示表白,传达了那个时代的世界观。
百战炼磨的曼苏尔(他曾北伐五十次之多,五十次从甲胄上扫落的尘土填于墓中)于100
2年逝世。敌方的史书恨恨地记载说:“阿尔·曼苏尔某年逝世,葬于地狱。”而他的朋
友则在墓碑上刻下这样的诗句:
时势不再造就如此人物
如他保卫西班牙之国境
常胜将军以诗助名,亡国之君更不例外。后来被油画和文学描绘不已的、欧洲东方题材艺
术的最热点、被驱出西班牙半岛的穆斯林失败者、大悲剧人物末代国王波阿布迪勒,当他
为家国的沦亡不禁太息流涕,哀伤至极时,他的母后却在一旁冷冷的吟道:
汝不能做男儿洒血疆土
可尽兴学妇人挥泪失声
比起被市井文人吮咂不已的皇帝野史,十一世纪科尔多瓦哈里发穆尔台米德的轶事高人一
筹。一天,他与一位大臣在瓜达尔基维尔河边散步,见河水在风中漾动涟漪,便口占一绝
,要大臣接续下联:
风佛去河水烁烁如锁连环
史载那位大臣也是位诗坛高手。但正在大臣腹稿迟疑之际,忽听见河边一个女人的声音。
一位洗衣姑娘漫不经心,随意应声,出口吟道:
若揭来凛凛如冰恰是铁衣
君臣大惊,赶快看时,是一个《天方夜谭》套语中所谓“把月儿的美丽赐予她的安拉应倍
受赞颂,而倒霉爱上她的人却惟有发狂一徒”的女子,她就是后来的王后伊耳贴马德。
应该补注一句的是,上面所引的已在吟玩中触动,精确译文还要再看方家。这首双句诗似
乎特别受到青睐,译者们不但难弃难舍,而且引译时还纷纷磨词造字。各家译品,小有出
人。若马坚译《阿拉伯通史》,此诗译为“在河面上微风织成铁衣,但愿能揭下来做战士
的武器”;而连载于日本岩波书店《世界》杂志的《安达卢西亚风土记》,则消减战士、
意想铁冰,日译文大约可再译为:“临风之川烁烁之锁子甲,尚能更美若即此而凝冻”。
如此的选词摘字不辞劳苦,其实都是为了一个伊耳贴马德。这是值得的;为着她以一女子
之身,所达到的象征。与唱和的君王为伴,下文会提到,她日后还要制造浪漫的传说。
我不禁怀念科尔多瓦,它简直像一个理想!世上有哪一座城市能因为书和诗歌,而被如此
渲染传说?
夜深了。我已经神情恍惚,想入非非。但是若想结束科尔多瓦的诗书传奇,还得引用如下
一则轶事:
——我旅居科尔多瓦期间,经常去逛书店。想找到我特别感觉兴趣的一本书。最后,我找
到一本书法秀拨、装帧漂亮的写本。我很高兴地出了一笔价钱,但是别人出了更高的价,
我屡次都被别人抢了先,以至于出价超出了正常的限度。于是我对拍卖人说:“这个竞卖
者已经把这本书的价钱抬高得超过了这本书的价值,请你让我跟他见见面。”
于是他带我去见一个衣着华丽的人。我走近他,对他说:“愿真主保佑我们的教义学家的
健康!如果这本书对你有特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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